刘宇栋：掩光轩记

　　或问： 鲲鹏之辈可得班与？御乎风， 拔乎海，洋洋乎从万里之羊角， 浩浩乎 凭九州之飞廉，斥鴳卑于蓬篙之间， 蟪蛄短于须臾之命， 小辈不知其大，微人不 得与归，此天地之大者矣。虽然， 又弃尘世，一荣辱，与万物合而隐其鸣， 与大 道同而化其形， 可谓永而得其快意者矣，潇洒无已，欢乐无极，废有名无名之名， 成无用有用之用， 达造化之境， 反婴儿之性，吾辈何不行鲲鹏之事， 顺乎天而迎 乎道乎？

　　吾曰： 非也。汝鲲鹏者， 天地之鳏寡孤独者也。天地所生，万化所成， 五谷 盛，百草茂，物皆乘其道而出其世。其为时也， 八音朗畅，以悦其耳， 五德弘润， 以成其心， 九州孕其精， 百川养其灵， 天下耸动，雷音震隆， 祥瑞生焉。其名曰 凤凰。其为鸟也，居天下之广居， 非昆仑不踞， 立天下之正位，非梧桐不寤，行 天下之正道，非吉时不出。虽为圣贤，而不舍禽道，故而言为世先，行为世范， 有澄彻天下之志也， 纵天之将圣， 为天之木铎， 故身五彩而行五德，饮清泉而发 清音， 陨于火而灭其身， 行其道而成其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虽死而生，因 亡而盛。某愿学凤凰也。

　　他说到太史公的发愤著书， 说到孔圣人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他的“自救” 二字对于整个大一都在煎熬的我，就是醍醐灌顶的当锤棒喝。

　　他说到唐代安史之乱， 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山形，又拿手从中间一抹：“中国 之国运，从此中间劈开， 之后，一蹶不振。

　　予虽家自淮安， 而少居镇江，对岸即为扬州。多少心酸苦楚， 一时难自持之， 悲叹每是乎兴。江左风流，往事云散， 古今芜城，兴亡嗟叹。诗文难全、道尽意 气，激荡咏怀，夜坐不眠、转思危安，声泪俱哀。三月春草杂生， 春水乱流，两 晋七贤俱往，七子遍愁。南北士人，每多伤感， 天地亡客，尽是楚囚。于是长歌 曰：三月桃花水，不论时迁，河山自旧，两岸春风醉，兀自潇洒， 江海横游。于 是长叹曰： 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不过人间一场，梦里三秋罢了。后予 学于徐州， 每近冬，寒酷大类朔北。常望北地京师： 燕赵之地，游子多意。佳人 雄杰，每生于此，一望肃然，环视京畿。幽云十六，尽控八州，满天星斗，遍地 贵胄。悲歌慷慨，昔人千载， 燕水东流，赵客击轴。隐月疏云渐迷， 天清翠岫， 长夜寒光相击，气贯牛宿。九天阊阖次第开，云中仙女斑列来。虽天下雄文，不 能全也。使扬马之辈， 不能笔也。古之君子， 见此堕泪， 今人欢歌， 亦付流水。 诗曰： 海上有孤雁，云昏万里泊。百年本易过， 一日又蹉跎。击楫志气少， 向晚 楚声多。北地羁旅客，何时慷慨歌？ 而吾欲往西都，常慕之：王侯赫居，长安旧 都，西北国柱，天关门户。云荡渭水，风波叠起，连岸金柳，绕城孤立。群山横 断如割，渺态难测，汉唐去去，王气高远，石峰霁扬，山棱云遣。尘沙腾跃黄河， 哗然自特， 秦川历历， 白鹿不羁， 雄州巨邑， 挟雍跨冀。于是壮而起杯，赋诗咏 怀：君自江南来，必往长安去，携剑事征程，风雨不须惧。或：吾必往西京，扫 阙去不平， 天光共澄汰， 江河万里清。或：已携孤剑事离程，又作尘沙万里行， 问君日后何处是？ 大雁塔上留得名。或： 万丈文才笑世嗟， 千秋诗笔必名家， 要 知我辈非凡马，尚友同争一枝花！ 于是识函谷之可关，而王者无外也。

　　我要把玉佩扔到江里去， 我要把琼琚丟在澧水旁。我采摘香花香草香岛上， 要送给我身旁的好姑娘。上树摘取薜荔我心不悦，下水采集芙蓉我心不快。这样 做本不合我的习惯，然而心中犹豫上下徘徊。领受天地之命不可迁移， 你只生长 在南方的国度。你根深蒂固啊难以移植，更因为你有专一的意志。我赞美你啊幼 时的志向， 已经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有独立的性格坚定不移，岂不令人感到格外 可喜？天和地啊有无数的门户，哪一个门是贤人走的路？世上是非黑白颠倒毁 坏，我的忧虑深远何人看出？ 和衣而睡心中无限忧伤， 我悲痛凤凰已远远离去。 我到北方渴饮昆仑飞泉， 南归采摘灵芝花朵芬芳。二十八宿群星已都游遍，围绕 着北极我徘徊游荡。艳丽的彩虹做红色上衣， 淡青色的云朵做我下裳。舒缓衣带 玉佩叮当作响，握着干将宝剑引领跳望。腾蛇在我后面紧紧跟随，那飞驰的白马 也在身旁。我暗暗的观看天地玄圃，我仔细视察着北斗瑶光。我打开了匣子取出 蓍草。神奇命运难以显露卦象。我连缀着蕙草誓死不归，将告别美好家乡与姑娘。 我乘着白云啊自得而去， 白云不知引我走向何方。遥望着家国啊暗昧不明，我听 见雷声在隆隆作响。内心的忧愁啊震撼我心， 我怅然失意啊独自神伤。终于来到 了少原的郊野，赤松子王子乔都在身旁。两位先生已把琴弦调好，我觉得最好听 的是清商。岂不见凤凰已高高飞翔，成群聚集在广阔原野上！知皇皇者华兮于彼 原隰，昆仑山上凤凰鼓风翱翔。我要展开双翅超世而去，砺炼精神逍遥自在游荡。 乘驾万条蛟龙蜿蜒向前， 奔腾驰骋鲲鹏直升云天。挥扬彗星之光作为旗帜，捉住 熠熠闪电作为马鞭。我去谒见天帝送上礼物， 崇尚忠贞之志坚定不移。游历天上 九宫观看宝器，寻得窈窕织女婚姻结缔。我举起天毕星袭取，拉满天弧星向 奸人射击。我将自由飞舞跟随仙人，吸取天上元气与天永存。看见太微神座庄严 和顺，宇宙群星光采显著分明。我将辅助天帝完成教化，建立显赫事业永传功勋。

　　楚风何飘渺！ 美人怨离骚。芳心江流去， 何从赋大招？彼美人兮，西方之 人兮。申椒兮佻巧，窈窕兮长皋。愁予兮目眇眇，沐兰汤兮芳膏。神情驰兮邈 邈，容予兮聊逍遥。冻凓兮风飘，灵降兮玉瑶。秋气兮袅袅，心夷尤悄悄。昆 仑兮终遥，幽篁兮萧萧。巍嵬兮云薄，暮雨兮潇潇。侘傺兮迷涧，寂杳兮山 高。沅湘之浩浩兮，予心何其忧劳！

　　昔者文人， 或有促节四言之缓句， 或有驾龙乘云之骚仙， 或有卒章五言之悲 语，或有李老庄周之风迁。郑卫晓音， 楚汉荡意，曼声协律， 秋风列篇。表里不 资，兴废于诗，志感丝篁，气变金石。而雅声浸微，溺音腾沸。殆至初唐，三教 和融，九州一同。诗至子昂，终为变奏，辞于四杰，始发英才。铺采摛文，体物 写志， 受命诗人，拓于楚辞。上承汉魏之风骨， 下开盛唐之气象。时逢壮彩，含 玄黄飞动之势。思清力遒，有朱紫声貌之揉。诵其文，则情往会悲，文来隐涕， 观风似面， 听辞如泣。子夏惊叹之章，子贡琢磨之句，唯此四子，可与言诗！论 其人， 或骄贵以陨身，或愤狷以乖道，或有志而无实，或美才而兼累。

　　细数名篇， 兼我意怜。王子安滕王蜀川， 前道宇宙无边之洪范， 后尽人世送 别之永情。四人之中， 最为奇才， 而左迁檄文， 身死道途。杨盈川从军，空有报 国之志，卒于微官之任。卢升之长安，一片风云之气，而终生数奇，未有其匹。 仕宦不达， 则亦已耳， 沉疴永痼， 无复聊赖， 自投鱼腹， 何其悲凉！ 骆观光咏鹅 少有神童之名，咏蝉素有高洁之心。讨武感山岳之崩颓， 惊朝堂之变色，易水悲 歌，千古相传，其人则青史无载， 不知所终。江山塞外， 宫体台阁。去齐梁之遗 风，挣上官之牢笼。务去陈言之朝廷，始广声貌于市井。非此四人，岂有他哉？ 而少年意气，终至云散， 我心之忧，若弗云来！ 感八十一难兮，文心应识殷鉴之 未远。指九天为正兮，灵修必步彭咸之遗则。

　　曩者百夫莫赎，三良殉乎大秦之轼。千万往矣， 四杰殁于盛唐之前！诗人有 哀，遂有黄鸟之篇。百代无人，错失吊杰之文。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乃知诗人 纯正之心， 或可有表。而世事吊诡之痛， 后继来人。少年英才，前有贾生、王褒 之辞赋英杰，后有唐寅、曹霑之诗文风骨。纵观千古，横览八荒，独有诗情，痛 无阅历，岂独有四杰哉！ 孟子云，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使入尘寰， 文杂世秽， 必无清丽雄杰之气。轩翥世网， 拂袖折腰， 终有艰难困苦之穷。于是固知刘彦和 之言也！“人生之难， 非辞之难， 处辞为难。”若文之有心， 必以血精。使人之无 情，尚可聊生。

　　四杰已矣！ 大树飘零。一年之前， 少年意气， 感于建安， 兴于开元。一年之 后，萧瑟回首，悲于千秋诗心之痛，伤于中国万代文人之悲！而神州大地，何处 是吾乡耶？吾今始二十之龄， 而阅百代之诗，每一顾而九叹，感君门之九重。取 熔经意，自铸伟词， 气往烁古，辞来切今。唯愿才高者识其高风，中巧者别其沉 痛， 吟讽者知其魂梦，童蒙者道其情钟。玩华而不坠其实，狷狭而不从子胥，蝉 蜕秽浊之中，蜉蝣尘埃之外。虽不为金声玉振、黄钺紫玉之赋，亦可为白鱼赤乌、 鸟鸣虫叶之谶。少年才子，收敛风发，沉潜人生，念之安之。

　　痛饮狂歌不曾休，熙攘皆为稻粱谋。区区小庙妖风大，茫茫罪地浸孤舟。 莫看鱼儿游困日，龙门纵跃飞鳞浮。滔滔骇浪惊宇内，滚滚长江入海流。 吾观天下全废物，苍生蠢蠹黯然收。乱吾心者尽弃市，挡吾路者掷壑沟。 今夜下寮听骂语，他年朝京笑王侯。蜀犬吠日该杀灭，提剑三尺斩汝头！ 诸君当未见吴钩，诸君当未见兜鍪，若遇英雄能羞死，安敢迎门惹曹刘！ 冲冠震怒削金发，尔等怎配做敌雠？ 虫鼠四散逃亡逸，鹓雏坠翅患忧愁。 犯强汉虽远必诛，南越一国系楚囚。我自拂袖绝尘去，啸傲万古明月楼！

　　呜呼！ 古有“我辈情钟”者， 亦有“如此绝情”者。有“深”情人， 有“浅” 情人。如小山之一往情深，一心赤诚，无万一之悔， 虽千人往矣，更有何人？

　　宝玉若见， 有此多“泪”者，有此多“梦”者，得无惊语“枉入红尘若许年” 乎？二者岂非镜中镜外之知己乎？宝玉之名， 毕竟杜撰， 小山已矣，何得斯人？

　　晏小山，本字叔原， 临淄公子。性灵高洁，文章翰墨，疏于顾忌，诸公虽爱， 竟使陆沉！ 六艺百家， 未尝不遍， 词曲五音， 亦有群览。山谷尝怪， 不交旧游， 曰不愿之， 唾人面也。嬉于乐府， 寓之诗法， 清壮顿挫， 动摇人心。固人英也， 痴亦绝人。仕宦连蹇， 不傍贵人之门。论文有体，不作新进士语。费资百万，面 有孺子之色。人负不恨， 终不疑其欺己。几道自序，《小山词》云，《补亡》一编， 补乐府亡： 叔原往者， 浮沉酒中， 病世歌词， 作五七字， 不独叙其所怀，兼写友 意中事。沈陈二家， 有莲、鸿、苹、云四女，风流未沫， 笙歌互答。已而过从饮 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昔之狂篇醉句，俱流传于人间。考其篇中所记 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 叹境 缘之无实也。

　　寒风绝情， 落红吹地。无帘遮住， 憔悴今矣！ 锦书休寄， 画楼不记。杨柳勿 迷，春波曲意。东西流水，悲欢人醉。盈盈下泪，恍恍寤寐。更漏河满，残梦香 散。柳丝深院，公子牵念。隔炉烟，宝筝前， 日日常泪眼。麝香败，颜色改，佳 人复何在？远山翠眉宫样，小山思之如狂。险韵隐语新腔， 换作笙笛三唱。欲阙 再谱歌长， 曲终敲损钗梁。酒溅红翻舞衣，凄凉无言心荡。劝莫断肠， 换得悲凉！ 试看兰佩， 遍结蛛网。雪浓花淡， 也化冰心。秋千流莺， 曾激佳赏。粉雾黛鬟， 迷蒙铜镜。琴扇歌舞， 五陵。潇湘归雁， 啼起一段春梦。月华回鸾，妆成千 里秋霜。当年宰相府第， 而今下寮子弟。泪眼问花不尽， 就砚研墨欲滴。浮沉柳 絮，离愁别绪。肠岂寸断？心更刀锯。玉树十年，黄昏几度？ 青苔踏尽，人面何 处？高楼难现，楼上小蘋初见。思心犹存， 心头罗衣每闻。如何说相思？不敢说 相思。唯恐说浅，说浅人不知。仍怕说深，说深梦不成。惟有落花燕子，春来秋 去频辞。无限伤春往事， 往寻小山梦词！参商世事， 聚散容易。情到深处， 如何 下笔？ 宣笺蜀牗， 幽香袭人。倦客红尘， 夜夜动魂。

　　或曰： 红楼一梦晏小山， 贺梅子有唐人度。古之伤心秦学士，柳七风味总不 如。至于周美成雅丽清正，有无限低回婉转之妙，最得词家偏好。

　　巧画宫眉， 新翻妙曲。名章隽语， 丽辞清句。是玉是人， 迷离莫辨， 佳人绝 色，靡不毕见。惟存怜爱之情，不有亵狭之思。梦断之时，情至之诗。一派蕴藉 旖旎， 几令人风流倾倒！

　　开卷痴情惜浅字，无眠心痛夜阑时。客中重读小山词。 多少蓬莱寻旧梦，几回暗泪尽随风。断肠偏忆画堂东。

　　心事如尘逐水流，藕花零落画塘秋。道旁灯火使人愁。 作客两乡浑一似，归来寄梦到中舟。古今寒月总悠悠。

　　暮雨过小窗，微风吹阁凉。巫山归梦远，玉簟绮罗香。 但得随君去，强却理红妆。感此离别意，秋草正含霜。

　　薄暮醉花间，珠帘掩露寒。月光倾晓室，细雨莫凭栏。 动魄前尘曲，佳人带笑看。不期还入梦，明日路漫漫。

　　午后醒来旧梦遮，窗边小雨又横斜。杜鹃声外几人家？ 断续风铃听欲泪，衣香人影散如花。销魂各自在天涯。

　　多少惊鸿被伞遮，无端绝忆旧年华。未知何处是君家？ 烟雨应怜红月季，清愁也付绿窗纱。新词调寄浣溪沙。

　　昨日入梦，见众女神。沤腻纷乱中，渐于一桥上，见二并蒂女神，同游， 深爱之而不 舍，二子亦爱我也， 愿侍予归去，不复作仙人。迎一女神告之，此太阳神寿宴也，征召五 女神，二女在列，皆不得不侍奉太阳神。予心极伤，泣泪而求二女，二女亦下泪，执手相 看，三人俱心绞神摧，而终不可同归。适予深恨太阳之神，而无力护予爱之人，踉跄自 失，前路不知。于是独彷徨之，见一熟人，曰亦入宴，可邀入席，予不从， 欲自潜，心中 惧，乃还。惊寤，觉似九歌之众神与庄子之世界。其恐怖之感，几疑非天上，皆地间事 也。而众女之不可得，予虽醒，心痛仍不消， 深深迷惘，漫漫留恋，皆随梦远。李白诗 云：惟觉时之枕席， 失向来之烟霞，此实非想象之辞乎！

　　长安少女踏春阳， 何处春阳不断肠！鸾镜华年忽暗换，雾里飞花梦里香。 惹起青草初希冀， 尘土偏忆逐萤光。夜色沉沉寒寂寂，银钩小月恨意长。 呓语平生终相见， 离魂疑幻遇檀郎。惊鸿醉看倾城舞，动魄红颜只凄凉。 该是神仙意中人， 悟透凡俗愧过往。多情不能为君白，倾心反至痛自伤。 纵怀才学无一用， 疏于经济难供养。半世辗转飘蓬地，未就功名报高堂。 欲随弄玉箫声去， 此身任重何仿徨。美人不用敛娥眉，试观世间名利场。 我辈情钟又如何？ 败于广厦与孔方！葬花黛玉赚笑痴，画桥烟波两茫茫！

　　刘生， 江南省淮安府人氏。工诗， 曾号淮阴生， 京口飘蓬十载。知吾晓词曲，雅爱吾才， 来奔彭城。自叙近来多梦，梦仙界， 梦人世， 梦杀生， 梦女色， 吾讶然， 未多语。及夜， 因 同舍有呼噜者，吾不能眠，而刘生似春梦甚好，睡态安然。

　　夜中， 闻其呓语， 絮絮不间，竟似韵句， 吾大奇之， 手自笔录， 得绝句九首。意欲再听， 忽然鸡鸣， 刘生昏昏然宿醒。吾问其梦， 自言梦回大唐， 魂寄香山， 以昨夜诗呈之， 亦嗟叹 曰奇作也。

　　洛阳有少女，簪花吹长笛。借问梨园谁？秦王十部乐。 选入帝宫侧，众皆失颜色。孰料边庭儿，竟欲倾国劫。 阴养士三千，布散在人间。甲兵带百万，牙将掣旗翻。 角声动地来，七星连缀天。龙脉自此断，天宝十四年。 一朝振臂呼，黄土自所出。金羽换白服，都为妃子苦。 脉脉烟似语，寒山依依绿。乱落桃红雨，燕子楼空去。 迷蒙蜀山孤，独卧冷殿隅。未可怜痴情，罪己苍生误。 晚来发如雪，道尽当年事。都说为红颜，相思知不知？

　　凉月浸青衣，流萤四散飞。春寒花渐落，陌上不如归。 一曲歌罢，犹然未觉尽兴，继而谱为二绝句， 命之曰“传奇”。

　　渡水流萤四散飞。天来凉月浸青衣。情钟难辨是深微。 一夜春寒花渐落，相思陌上不如归。销魂都在小山眉。

　　二人赏玩不已， 但见刘生披衣斜卧， 似玉山崩颓， 颇有太白之风。旁有李生惊叹： 刘生 前生岂非竹林贤士乎？三人宛转大笑， 刘生亦高唱起怀， 响彻行云，英雄之气， 几冲霄汉。 吾辈正叹服间，忽而刘生似有所悟，径至桌前，提笔直书，墨香淋漓：

　　吾与李生惊心动魄， 以为鬼神之语。二人赶忙下拜，久而不知， 似过三刻， 抬头再望， 而刘生竟不知何去矣。

　　忽然坠地惊醒， 缘来一切皆梦也。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似乎仍是深夜。吾久无言。赋以 《雨夜》记之：

　　有复旦古代文学系一奇女子，号曰柳如是的红豆，人称翰林学士。偶因尘缘，交结世网， 既语我为“我辈中人”，我亦称其为仙子也。仙子以魏晋风度与吾相善，又自命为盛唐诗人， 其才能七步成诗，八叉作赋，曾因散步遇柳， 即赠吾一绝句：

　　心下却如清风过尽池塘， 扫却片片涟漪。以吾有精神之洁癖也， 故虽生二十年矣， 未曾 得见如意女子。仙子曾问同一事也，当时吾答其曰：“一入凡尘世网侵，纸间风月觅知音。 翰林应识人生苦，莲子回甘了净心。”而今旧事重提， 近来亦生新悟，遂改《相思》句为：

　　红豆倾城、碧柳如是，销魂难忆曾经。佳人含笑、细语若银铃。多少歌楼往事？ 六朝水， 依旧盈盈。西津渡、风流故去、古道任苔青。

　　看金山一点、运河似带、相与忘形。亦消得、十年客子离情。更记彩灯尽夜、清光溢、 月色空明。莲蓬小、亭亭玉立、蕊上此身轻。

　　元夕夜中， 吾尝有感。因雅爱太白《长相思》三首，久不能已。遂赋绝句达六阙， 即事 名篇，末首为追思太白之作也。

　　而世事之迷幻、梦寐之奇绝， 诚难知也。吾识“翰林”后， 亦有诗为太白所作， 遂以之 赠“翰林”。

　　吾渐困倦， 朦胧中似乎看见，将来有一女子，虽从未会面， 亦相知如故。二人与立舟中， 泛于月下，灯焰若蝶、舟火明灭，而秦淮碧水之上，长安孤楼之间，有若吾二人者乎？

　　楚王之陵，曝见天日。青气忽出，寻其故国。我出之兮，以代屈子。无声无息，云梦 已逝。楚王泣泪，为之三赋。我虽无笔，聊以记之。

　　忽转目以兮，见其高唐。既侘傺以渺茫兮，彼溯汉江。雨凄兮风起，虹霁兮云 扬。昔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朝朝暮暮，神女其淑。旦与其同游兮，夜与其私语，寻幽兰 之奇芳，度时节之荒凉。纷总总其离合兮，愿与其上下，得求天地之结伫兮，心虽忧而有 方！是吾为人之一世兮， 终有念想。

　　亦神游至兰台兮，归其郢都。终魂散以魄尽兮，得留王府。昔美人之皎洁兮，满庭目 以清舞，何今日之灰烬兮，秋兰亦绝是土。唯郑袖之倾城兮，何若浣纱兮依依，令我不可 求兮徒伤悲，又细腰之倾国兮，何若宫墙兮离离， 令我不可舍兮徒梦寐。

　　高飞济之吴越兮，泪既不止。哀江南之零落兮，春心荡漾。吾亦难忍兮，为其铺张。 击楚扬阿兮奏劳商， 赵代之讴兮渡湘江。二八佳人兮归来些，九候淑女兮归来些， 红壁沙 玄兮玉梁些，姱容修态蛾眉曼些，悲帷翠帐饰高堂些，芙蓉始发兮芰荷些， 美人既醉兮艳 丽些，满堂朱颜兮幽波些，郑舞兮卫歌，终夜之继些…

　　忽然而化，青色复紫，烟气奇香，过后尤凉。呜呼，楚王，汝之一去， 千秋恨散，吾 之梦想，终何处寻？ 吾徘徊泽畔，岸旁香草， 终有可得乎？不知矣。但肺腑中忽与天地之 灵气相感，应以诗记之：

　　他不为作诗而诗自成，不求造境而诗意自现。完全看不出雕琢痕迹的，是山风吹成， 明 月抚成，清溪融成。我最爱的“松风吹解带， 山月照弹琴。”自然天成， 颇有雅兴逸趣。

　　在一片素净景下， 明月使万物染上她的色彩，人间仿佛笼上白纱， 清泉流溢，更显石上 清音，再加之诗人心中禅音，二化为一，浑然相合，又如烟般消散。

　　而诗人更出造化笔力，静物写生， 虽则秀美，未免缺少活力， 王维作为山水诗和山水画 的大师， 是深深懂得这一点的， 于是， 他在静态画面中加上动态的人物，平添了无限生意。

　　这是一幅闲适恬静的山水画： 空山澄净， 山色苍翠， 明月皎洁， 泉水清澈， 竹林浣女， 青莲渔舟。

　　“浣女”，使我们可以想见一片美景： 浣衣的少女， 不言不语， 亦难窥秀色， 她身上裹 着的， 也许是素服， 也许是彩衣， 在竹林影中， 月光之下， 光影变幻， 一时难以看清， 诗人 好奇不已， 却又难以相遇，莲花颤动， 莲叶微移之间， 那女子的小舟， 已经随波而下， 不见 踪迹了，正是“但目送、芳尘去”，诗人的心也随她而去，不愿归去、不愿歇息了。

　　田园， 夕阳， 山月， 松风， 那空山新雨， 那天气晚秋， 那明月照耀竹子， 清泉在白石间 流淌着，静的、动的，一切都在他笔下那样和谐， 那样美好。

　　这是怎样的一种高洁情趣，理想境界哦！于是诗人感到无限的放松， 无限的诗境， 和无 限的欢乐了。

　　南朝的《西洲曲》，梁代萧绎的《采莲赋》， 朱湘的《采莲曲》，朱自清的《荷塘月 色》，都有着这样一个莲塘少女的影子。废名的《竹林里的故事》里的三姑娘，那样一个让 人怜惜的少女， 也与这浣女一样， 人们舍不得去触碰， 生怕碰碎了，人们不愿意去竭力回忆 梦， 生怕记忆太重， 把梦忘了。我们一瞬间就穿越到， 并站在了田汉的《古潭》前， 感到世 界上永久的、刹那的寂静，继而莫名的感到心间的一阵悸动。

　　《山居秋暝》，这是一支千年的采莲遗曲， 这是一种至美的极境， 这是作者的心灵之歌， 清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田上。

　　“你说的不错， 那样清脆的叫声， 直到现在似乎还百啭千回， 响彻云霏。那时， 东窗边的 雨声时断时续，西楼上的莺歌缭乱，却透过了万籁俱寂，空余下大音希声。”

　　刘禹锡举起酒樽，斟满寂寞：“於戏，刘兄笔下驱使李耳夫子， 庄周小儿， 不亦乐乎？” 霎时惊起，吹热寒笔，铺开素纸，以诗赠之：

　　不知在川中， 亦或是江南， 迷茫大雾中， 我看见那青山绿水间， 有妖童媛女，荡舟移莲， 隐隐传来摄人心魄， 黯淡销魂的歌声：

　　三扇窗子引诱了春风， 淡蓝色的帘像一场梦， 柳絮落在了走廊上， 飞舞在我的心中…… 月光拨弄，灯心微动，叶绿， 花红， 影子像一个少女，偷偷的藏进了书丛间。

　　什么时候， 你才能来到我的身边呢？恍惚中，青烟忽已拥来， 朦胧中，感到无限温暖， 仿佛间，此身已经坠入仙境……

　　我说， 对不起。我越过剡溪的清泉， 走过无边的旷野， 高大的群山在我面前矗立， 丛生 的灌木在我脚下扎根。我走过太远太远的路，也见过无数的星辰从圆形的玻璃球罩上滑下 去，又滑上来。可是，我真的能找到你吗？

　　我总愿意相信你穿着素白色的长裙， 在碧绿幽深的树林子里跳舞。巨大的古木连接到蓝 天，滂沱的山雨将泥土溅起一个个小水花。

　　可是，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让我好好看看你叭！让我忘记一切烦恼忧愁的事情， 好好 的看着你叭！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也都不想， 就在这个时候。

　　啊， 五彩斑斓的森林， 连树叶都是彩色的， 上面缀着冰溜子。你穿着靓绿的连衣裙， 长 长的眉毛， 微微翘起的红嘴唇。啊， 你不是我梦想中的女子， 可我已经将心付予你了。你是 那样的美丽，就像小时夜里看见的星星那样。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什么感觉也都没有了。似乎有又热又凉的柳絮堵住胸口， 眼泪已 经热盈盈的无法抑制了。凉透的夜空如此浩瀚， 就在这一瞬间， 我甚至想化成无尽的冰霜， 融进那灿烂的银河里。可是， 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身体麻木着， 心里颤抖着，那星流又往山 下奔去了。

　　那久久在山谷间飘荡的《远游》之声， 来自遥远的沅湘河畔， 悲回之风穿越一千年， 仿 佛要把川中大山全部推倒，要一直吹去北方，将黄河的泥沙席卷， 将青冥的游气摒散， 吹彻 在整片大地上。长江和黄河的大水将混同万物，汹涌非常的巨浪激荡，它将越过剑门山， 高 于瓦官阁，汨罗的曼衍鱼龙，未来都能在东方的大海中搏击风浪！

　　长江雪景甚妙， 吾往观之。忽见那佛塔宝刹， 金山寺中， 忽现神人， 吸风饮露， 飘如处 女。肌肤若冰雪，绰约若梅花。其神凝，其精清，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老人自怀中捉出一杆鱼竿，长袖随风， 烈烈起舞， 对我微微一笑：“天行有常。小时无 赖， 我为一牧童逍遥终日。年岁渐长， 我在渭水垂钩度日。渐渐人们以为时代改变， 我老而 无用。于是我从心所欲不逾矩， 在沂水边吹风跳舞。如今长江之畔， 垂线直入东海。现在洪 流滚滚，海运滔天奔涌。且看老夫银钩到处， 必将钓得大鱼！”

　　大鱼冲天而起， 巨口饕餮食之。衔钩沉没水中， 忽又哀鸣坠下。白波若山奔去， 海水震 荡不已。声侔鬼神皆惊，惮赫何止千里。一声长笛从天上坠落， 四面的鼓声开始山崩地裂袭 来：

　　“大钩兮巨缁， 江山兮作饵。蹲乎会稽兮投竿东海。旦暮而钓兮期年不得。制河以东兮 来饮脂！苍梧以北兮来食鱼！”

　　老人长袖指天， 我定睛细一看， 先前阻挠眼前， 屋宇全都黯淡， 隐隐长线漫漫， 都被白 雪吹散， 雷霆夹杂雹霰， 奔电裹挟凉风， 大火自摄提贞格而起， 心宿从无尽黑暗中射来， 北 斗七星熠熠生辉，夺逼耀眼：

　　他怀着如利器一般的才干，渴望一入龙门中大展宏图。于是少年跨上白马， 提上长竿， 一路向北， 绝不回头。终于， 他来到了命运之门前。可少年惊讶的发现， 这座小小的鲁国城 门， 必须屈伸低头方能入， 必须收敛才器方能过， 他永远不可能直着腰走过这座横跨其人生 之路的关口。旁有老人劝之：我并不是什么圣人，但是你可以折腰跪地而入，削断长竿以进， 放下你的梦想，才入得了这世俗之门。

　　有人问： 你为什么不让竹竿躺着过呢？反正一切都将过去。一切也终将逝去。少年答道： 即使折断腰身， 粉身碎骨，我也要让我的竹竿竖着过去， 堂堂正正的过去。在穿过城门前， 少年回头看了那老人。老人涕泗横流， 却笑了起来，手下拄着半截竹竿。少年仿佛听见老人 的千言万语，感到了老人的希冀、悔恨、和无尽的沧桑。

　　时光回溯， 曾经的老人也想堂堂正正的过去， 可当他折断了竹竿的时候， 坚持与梦想也 一并被摧毁了。然而他没有完全放弃人生， 开始带着半截竹竿守此城门。老人驻守此地， 只 为看看后来的年青人如何抉择。可是寒来暑往， 一代代青年人， 经过这座城池， 或是绕开城 门，或是躺着过去， 或是折断之后，颓废度日，不知所踪。

　　只有这位少年， 虽然折断竹竿， 仍然意气风发， 神韵逼人， 如一支坚韧的柳条。老人明 白了， 少年终将去往他的北方， 谁也不可阻挡。他折断了这根一路伴随他的竹竿， 却从未放 下心中的志向，那个天真纯洁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彻底成长起来了。

　　这枝竹竿断了， 只为我终将穿过一个个城门。走过这座鲁国城门， 他只会比我未过此门 前更长。即使断裂成无数竹粉， 他依然能生长成参天大树。也只有这一次次的重生， 我才能 到达龙门。在前行之路上，城门总会越来越高， 在每座城池前， 竹竿永远比那城池更高。断 裂之后，我会带着更大的竹竿，去往更远的地方。

　　我将带着这根不断生长的竹竿， 跨过无尽的山海关隘。老人家， 我相信， 当我真正的到 达之时， 我将看到那龙门万丈， 不可仰视， 那时， 我便不用再束缚自己， 竹竿有多长， 龙门 便有多高！龙门有多高， 我的竹竿便有多长！ 风云际会，鱼跃龙门，正当此时！

　　本文内容由作者提供。“亲近传统 重建斯文”华语创作有奖征集活动得到太月香学、状元台茶叶、贵龙森宝、花宝峰业、岳麓书社、浙江人民出版社、邵雷剪纸等合作伙伴大力支持。